说起咱们的邻居越南,很多人心里都会冒出一种复杂的感觉。
一方面,我们总觉得彼此很亲近,他们也过春节,也拜祖先,文化上处处都能看到中国的影子。
可另一方面,翻开他们的历史,又会发现他们总在强调自己和中国的不同,甚至把长达一千年的归属史,定义为一部“抵抗史”。
这种又亲近又疏远,既像又不像的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背后,其实是一部延续了上千年的,关于身份认同和生存智慧的真实历史。
要弄明白这件事,咱们得先把时间往前拨,拨到一千多年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今天越南的北部,也就是红河三角洲那片富饶的土地,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而是中国的一个行政区,名字叫“交趾郡”。
从汉朝开始,一直到唐朝,中原王朝在这里设立官府,派遣官员,征收税赋,推广汉字和儒家文化,就跟管理今天的广东、广西一样,是中央直接管辖的领土。
所以,现在越南文化里那些让我们感到熟悉的东西,比如建筑风格、科举制度、宗祠庙宇,并不是后来模仿的,而是源于同一个文化母体,是历史上一千多年深度融合留下的印记。
这段漫长的岁月,让中华文化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深根。
但是,任何一个中央王朝的控制力都有其极限。
到了唐朝末年,中原陷入战乱,自顾不暇,对遥远南疆的控制力自然就减弱了。
这时候,当地的豪族势力开始抬头,有了自立门户的心思。
公元938年,一个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当时盘踞在广州一带的南汉政权,想趁机收复这片故土,便派出了强大的水师南下。
越南本土将领吴权,利用白藤江口的潮汐规律,在江心预先打下无数削尖的木桩,等南汉舰队在涨潮时驶入后,再发动攻击。
随着潮水退去,隐藏在水下的木桩纷纷露出,刺穿了南汉的船底,庞大的舰队动弹不得,最终被越南军队以小船围攻,几乎全军覆没。
这场白藤江之战,在军事上是一次经典的伏击战,但在心理上的意义更为重大。
它让越南人第一次意识到,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正面击败来自北方的正规军。
这种“我们能行”的自信,为他们后来的独立奠定了坚实的心理基础。
不久后,中原迎来了大一统的宋朝。
宋太祖赵匡胤是个非常务实的人,他考虑到交趾地区山高路远,气候湿热,强行攻打成本太高,收益却不大,再加上有南汉惨败的先例,便采取了怀柔政策。
他表示,只要交趾方面愿意称臣纳贡,保持礼节,宋朝就不再用兵。
这番表态,等于在事实上承认了越南的独立地位。
从此,越南开启了一种非常独特的生存模式:在外交上,对中原王朝表现得极为恭顺,自称藩属,按时朝贡,官方文书全部使用汉字,处处以“小弟”自居;但在内部,他们的统治者却自称“皇帝”,建立与中原王朝平级的朝廷体系,大力扶植本土势力。
这种“外儒内法”的双重面孔,体现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上层建筑领域,越南全盘引进了中国的制度和文化。
他们建立文庙祭祀孔子,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官员,把儒家思想作为官方意识形态。
这一切都是为了向北方的强大邻居展示自己的文明程度和归属感,以换取和平与稳定。
然而,在民间社会,中原文化的影响力就大打折扣了。
普通老百姓对深奥的儒家经典不感兴趣,他们更愿意信奉本土的神明,比如香火鼎盛的柳杏圣母等各路女神。
这说明,儒家文化更多是作为一种治国工具被精英阶层所接受,而未能完全取代根植于民间的本土信仰。
为了进一步在文化上确立自己的独特性,越南人还进行了一项伟大的尝试——创造自己的文字。
汉字虽然先进,但用来记录与汉语发音完全不同的越南语,总归有些别扭。
于是,他们借鉴汉字的偏旁部首,创造出了一套专门用来书写越南语的“字喃”。
比如“人”这个字,在越南语里读作“người”,他们就用汉字“人”和“𠊚”组合成一个新字来表示。
虽然这套文字因为过于复杂,没能在全民中普及,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文化自觉,代表着他们不甘心只做文化上的附庸,而要发出自己声音的努力。
更有趣的是,当越南在北部努力摆脱中国影响的同时,它自己却在南方扮演起了扩张者的角色。
越南的国土并非一开始就是今天这个狭长的“S”形。
它的文明核心一直在北部的红河三角洲。
而中部和南部,在历史上分别属于信奉印度教的占婆国和属于高棉帝国的湄公河平原。
从15世纪开始,站稳脚跟的越南王朝便开始了漫长的“南进”运动,历经数百年,先后吞并了占婆国,并从柬埔寨手中夺取了富饶的湄公河三角洲。
这段历史,使得越南内部也形成了一种复杂的地域矛盾。
直到今天,虽然红河和湄公河都被官方宣传为越南的“母亲河”,但在一些南方人心中,对于来自北方的统治,依然存有历史的芥蒂。
到了近代,法国殖民者的到来,从外部强行切断了越南与汉字文化圈的直接联系。
殖民当局为了便于统治,大力推行用拉丁字母拼写越南语的“国语字”。
这套拼音文字简单易学,迅速普及,但也造成了一个后果:今天绝大多数越南年轻人,已经完全看不懂自己祖先用汉字和字喃书写的历史文献和碑刻了。
然而,文化的纽带远比文字的更替要坚韧得多。
今天你走在越南的街头,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处不在的、与中国千丝万缕的联系。
河内老城区的建筑布局,与中国南方的古镇极为相似;春节时舞龙舞狮的热闹场面,比起国内有过之而无不及;年轻人热衷于追中国的电视剧和明星,一部古装剧能在越南社交网络上引发全民讨论;甚至在小吃摊上,你都能发现和中国潮汕地区做法几乎一样的粽子。
这种现象背后,是一种深刻的文化现实。
根据越南本地媒体的调查数据,中国电视剧在越南流媒体平台的市场占有率常年高居榜首。
像李子柒那样展现中国传统田园生活的视频,更是获得了跨越国界的喜爱。
这说明,尽管在官方叙事中,越南需要一个“北方强邻”作为参照物来构建自己的民族认同,但在民间文化消费和日常生活中,人们对源自中国的文化产品不仅不排斥,反而抱有极大的热情和亲切感。
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其实正是越南千年以来形成的独特民族心态的延续。
他们既要强调自身的独立与特殊,又无法割舍那份早已融入血脉的文化渊源。
在河内的文庙里,刻着中文的进士碑和供奉着本土神明的香炉并存,这或许就是对这种复杂关系最形象的注解。